紙線、棉布、藍染 Paper thread, Cotton cloth, Indigo
梭織、縫、染 Weave , Sewing, Dyeing
21cm wide x 30cm long , 25pieces
2001












1998年左右,台北新店市公所後側山邊檳榔路囊底一帶正蠢蠢欲動它的高樓化整型工作。這之前,小溪加蓋方便停車、接著是北二高在山上天際畫下一道刪節號,眷村不知不覺拆遷消失,迢迢大路攔腰截斷深巷的閉鎖與安寧,而我已經離家十二年。
五十多年前,落腳台北的外公租下了這塊背山面溪仍是一片沼澤的地,填土蓋了這棟磚造平房。聽說,以前還有猴子會從後山下來院子玩耍。小時候,我曾趴在窗前,看見蛇逐青蛙繞池奔騰,曾與妹妹涉門前溪水而行,走水路往返於兩個家之間。這裡收藏了母親婚前、外公外婆後半生、及我童年與青少年時期的全部記憶。臨易主前,我最後一次回來,帶朋友探視院子裡的花木,一株桂花、三株茶花和幾株月橘,想把他們移往中部定居﹝好比那倉皇離廟日,不忍對白頭宮女﹞。我借來一台攝影機,以為拍下來,它們就可以永遠存在。鏡頭在眼前,不知該在哪裡駐足停格,飛過磚牆、閃過蔓生草叢,十二歲時外公手植送我的栗樹,水土不服,已然湮沒,房子早就騰空,只剩下搬走也沒處放的大木椅和一些不合時宜的瑣碎小物,那間原本當做儲藏室塞滿了從遷台來即未打開的舊樟木箱子與四十多年的泥塵,也空了。鏡頭在空中晃蕩,你還要拍什麼呢?
沒有什麼還能見證你的過去了。當所有記憶都在快速淡出的時候,編織走了進來。在手的反覆操作中,記憶被停格。但我不確定這是一種記憶的過程、還是遺忘的過程;是記憶的死亡、還是再生。編織也許比文字擁有更大的曖昧地帶,讓我閃躲掉記憶中許多不忍卒睹也無法看清的部份;但它迂迴反覆耽溺充滿情感意象的操作方式、對待材質的態度與材質本身的隱喻,正對應了我對記憶存在狀態與內容的描述。但記憶的內在化是一個無法承擔的積累與渾沌,我必須透過一種接近儀式化的遺忘過程去澄清體內的「毒素」。作品接近完成時,方恍然如朱天心所說:「原來所有繁複的儀式是為了再再確認死者的死,爾後更繁複鄭重的儀式,是為了防止死者的復活。」我終究不知道那天我究竟拍下了什麼,那捲帶子始終沒有被拷貝成大帶,因而無法閱讀。裡面會不會有童年的我在對自己招手;會不會有旁白,絮絮叨叨。我且假裝這所有的時間精華盡收歸於此,窮八方之火冶煉。你狠狠地瞪視它,然後忘記。
2000年個展後,我把以前作品「時間的書寫體」剪下來的流蘇裡染有墨跡的紙線,一小段一小段的接起來,一個結接著一個結,結愈打愈多,線愈接愈長,從黑白紙線蔓延至做編織的五年來所保留的所有線頭、流蘇與餘緒。再把他們一行行織起來,織成書信體。錯落的墨痕與冒出紙面的線頭,是疏疏密密淺淺深深的結繩紀事。結繩紀事,編織與書寫關係最淺白的望文生義。
這些接起來的線,構成了「那天Ⅰ、Ⅱ」「複瓣的茶花」三件作品的經緯。他們各自攜帶著自己原本的時間,走入新的作品中,被賦予了另一層時間與意義。
茶花是老家玄關前最美麗的景致,花期很長,開時滿樹燦爛,謝時整朵墜落,在地上碎開。我因此一直以為它是宜於群居的。但在離家後才在日本的茶室裡,驚艷它單單一朵時沈靜端凝的姿態。對我而言,它似乎是中國-日本-台灣三地的交集意象。我用這些年收集來的布──大陸江南地方的藍染布、日本的織錦及條紋古布、台灣的印花土布,作成貼布繡的茶花變貌,一張是一朵完整的茶花全貌,餘二十四張則是局部的異變。在藍色基調的統合下,幾乎難以辨別布片來自何地﹝這三地的圖紋式樣本就混淆不清,購自上海日本老婦人手中的藍染布頗有東洋風味、日本織錦不論技法或紋飾皆傳自大陸、庶民風格的條紋布中日皆同、而台灣舊時常用作被套的印花布全是典型日本風格的襲用。﹞二十四張組構成一大張,是飄零的落花,還是隱沒的地圖?
記憶不斷地在時間的流變中重複現身,每一回的再現總是多一點少一點遠一點近一點的偏離了原貌而產生質變。不斷質變再現的記憶,跳脫了原本的時序,重新延展出許多平面,有時你甚至已不能把它們送回原來的位置,因為時序已錯亂、因果已顛倒、真實與想像共謀欺騙了你的感知,你已無法再拼湊出一張完整的地圖。這每一次的重複再現與變奏震盪,由記憶與遺忘共譜,經過不斷的合成、拆解,重構出一首新的混聲合唱。這就是你對你自我的建構,每一個版本都是虛構的,由一面傾斜的鏡子所折射出來的幻影。